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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善财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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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的冬天果然出奇的冷。贾府自得了恩旨更忙得昼夜不休。只李纨暗暗想着这般奇寒的天气各大家却要备着各家娘娘省亲,不说这天寒地冻行动易出差池,只说到时光候驾怕就能冻坏他几个,也不知这圣上到底是赐恩来了还是寻仇来了。不得不说,大奶奶这回竟是学会揣摩着圣意的边儿了!

    妫柳自得了李纨的允诺和好处,对黛玉越发尽心起来。再来她元神也是草木所化,同黛玉分属同源,两人原就易生亲近。如今见天冷,她自己是不惧寒暑,知道黛玉还远没到这样道行,便跟着操心起黛玉的日常起居来。

    辛嬷嬷看着也觉欣慰,只是这丫头嘴里总是说些:“也不得个大鼎,若不然炼套火焰甲多好,也不成,这里也没焰翎兽,哪里得那火皮来!若是有火焰珠,没那皮子倒也成的……唉,该再出去两回寻一寻东西……不对,有东西也没用,又没个鼎……”

    辛嬷嬷茫然,墨鸽儿听了一句半句的便同她拌嘴:“傻丫头,顶什么顶,你爱拿大顶你自个儿去,别瞎撺掇姑娘!”

    妫柳斜她一眼:“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连个鼎都不知道还偏爱瞎说。”

    墨鸽儿替黛玉取了暖玉出来,“净说些没用的!姑娘有这个,看着没?暖玉!戴上就自然暖和多了!”

    可惜那几双炎毧袜紫鹃只当黛玉长大了用不了了,便不知收到哪个箱子里去,若不然,让妫柳看着了她更该到处寻鼎去了!

    妫柳看了那暖玉一眼,忙一伸手夺了过来,拿手里细细抚了一遍,对黛玉道:“姑娘果然很有些家底啊。”

    黛玉一乐:“我算是知道了,你这丫头旁人的东西都不识得,只认得大嫂子那里来的东西。这个便是大嫂子与我的。不止我,府里姐妹人人都有的。”

    妫柳紧紧抿了嘴,想了想才道:“大奶奶寻常却看不出来是个如此败家的。”

    黛玉笑出声来。妫柳给黛玉戴上那暖玉,低了声对她道:“姑娘你试试将你修习功夫时周身似有似无的那股子气息往这玉里头引一引看。”

    黛玉抬头看她一眼,默不作声运起青冥诀,以念相引,恍惚听到一声花开的声响,霎时如置暖春,绝非寻常炭火之热能比。

    宁心静气收了青冥,才又抬头看着妫柳,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那丫头道:“如何?姑娘,这可不是寻常的暖玉,这叫‘融阳春’,最是温养神魂的。可不是那些寻常不冰手的石子儿能比的。只是有一个,这东西出来的融阳如春实则是神魂之感,于肉身却无用的。姑娘用着自然是好,富贵锦绣地里本无受冻受寒之忧。若是给了个全无炼体之功的平常人家,恐怕就要闹笑话了,他自己是不会觉着冷,手脚却怕是要被生生冻到生疮。”

    她这里说着,黛玉那里正琢磨,就看雪雁取了一盒子过来打开道:“妫柳姐姐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也是好东西?”

    恰是那套广寒玉,妫柳接过看了,啧啧道:“姑娘,这可更了不得了。哪家练冰寒路子的,只怕三代家当同你换这个都肯。退可守,进可攻,上头的细阵也不是寻常手笔,便是在那浮尘集市里,这样的东西也没两家能有的。”

    正说着,却见她神色一呆,几乎把刚被她自己夸到天上去的那套广寒玉饰给扔地上,周围一众都没一个看清她动作,便见她手里已握了块青纹似带点点星纹的岫玉,“这!……咦?……这莫不是?……”

    但见她凝神运功,忽又垂头丧气更迷惑不解地喃喃:“没有反应啊?这不会是灵玉吧?不会真是灵玉吧?不会,不会,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会是……可这鸢尾芒星纹可也太像了啊……”

    雪雁一早接过那套广寒玉饰先收好了,见她犹自喃喃,便道:“妫柳姐姐,这是我们姑娘原先放在枕头底下镇觉使的,什么是不是的?还有啊,你说的那个集市在哪里?离正阳门可近?我正要让人买些东西去呢。”

    墨鸽儿在一旁道:“雪雁,你理她呢!她就这样,见天儿神神叨叨的,惯说些胡话哄姑娘高兴。你要把她说的话都当了真啊,保管到时候连北都找不着了!”

    他几个斗嘴,黛玉却想起当日“摄灵”的事来,想着妫柳叨叨的这个像又不是的缘故,或者就是因为当日的神异。只是这话却不好说,黛玉那面皮子薄的,怎么开口说“我把那玉石放肚脐上了,一练功,觉着‘嗖’地一下把那石头吸进肚子去了!”这样的话来?只好垂了头默不作声,饶是这样,脸还透上粉来了。

    妫柳琢磨了半日,到底那玉壳任她如何试探总是分毫反应没有,也只好作罢。想着到底是自个见识浅薄,不得知这个究竟。又一想,若真是块灵玉,恐怕一早被人抢去养仙草神木去了,哪里会这么白白放着。

    黛玉却心下过意不去,便道:“嗯,那个,柳儿姐姐,这块儿青玉你若喜欢就拿去吧。如今我也很不用那个助眠了。”

    妫柳惊喜道:“当真?”

    黛玉赶紧点头:“你又不肯要月钱银子,就拿这个充了也好。”

    妫柳大喜,忙将那灵玉壳收到了贴身的储物囊里,跟着大拜黛玉道:“谢过姑娘!”

    把黛玉吓一跳,赶紧扶她起来。

    一旁墨鸽儿撇嘴,心说这鬼头柳果然是个没见识的,那么块杂色玉就高兴成这样!不过她倒也知道自己整日里不干正事,不好意思拿月钱了,也算有两分自知之明。想到这里,觉着妫柳也不算太无可救药。

    李纨素心度日,奈何人世如此,你既伸过手,便难有再收回来的道理。好在还有五湖四海几个商行,只漫撒银钱便可了结实乃大善。

    许嬷嬷几个自初雪后,又接连往庄里拉东西。好在这两年年景转好,李纨那租子又定的极低,各家饱腹无忧。只虑着寒冬难过,恰有这年后山开荒时伐下的小树大材,按着好坏分了堆,截断入窑,连着烧了几个月的炭。再有西山众煤窑,如今尽在内廷手里,倒没了早些年这个进水那个待查的龃龉,城内外共计二十几处大小场子做这石炭交易。许嬷嬷也没再过四海商行的手,直让庄子上管事带了人去采买,煤块煤渣各买了几万斤备着。

    闫钧彭巧则带着人遍修庄上屋宅,这日转到后头的加砌院那块,这里大大小小几处原都是行商来时的落脚院落,西边头一个就是孙家。原先是顶冷僻不过的所在,自从庄上陆续整户整户地进人,许嬷嬷便做主都给安排在了此处。老渔头,余先生,连着苏大夫几家都成了邻舍。

    孙家如今日子过得红火,从他家院子出来,又往前走,便见苏大夫捧着个紫砂壶从自家后门里出来,见着闫钧几个笑道:“各位辛苦,辛苦!”

    闫钧笑笑:“老先生今日怎不在前院晒日阳,倒跑后头来了。”

    彭巧道:“整好这院子还没瞧呢,钧儿你去看看,我往前头余先生家去。”

    闫钧答应着带了三五个人往苏大夫家去了。一路上苏大夫不时觑眼打量他,闫钧笑道:“老先生,莫非我身子有什么不妥?”

    苏大夫笑了笑,想了想便把闫钧往前院一角他寻常晒太阳的地方拉去,又看了看四周,问道:“庄头儿,你同我说句准话,你媳妇是不是没了?”

    闫钧一愣,他休妻的事儿并无旁人知晓,只同许嬷嬷说过,旁人只道她追她老娘去了,如今这“没了”之说却让人疑惑,便迟疑道:“老先生叫我名字便罢,只是先生何出此言?”

    苏大夫道:“你可有字?”

    闫钧道:“有,万廷。”

    苏大夫笑道:“那我便唤你万廷吧。不瞒你,我自学医,又学易,略通相术。你原先面相,有福少禄却被妻害,该是个因妻历劫之象。要待运转,却得知天命之后了。今日观你面相却同原先大不相同,细察乃是妻祸早除之变,才有此问。”

    闫钧心知这大夫有两分本事,不是平常人,也不再瞒他,遂道:“不瞒先生,小子之妇前日已被休弃了,只未同外人说起。”

    苏大夫眼珠一转,道:“可是因先前闹得沸沸扬扬的作坊失物之事?”

    闫钧面色一红:“什么也瞒不过先生。”

    苏大夫摇头叹息道:“此地人事多奇异,却不知是哪处风水之故,让人好费思量。”又道,“万廷,你虽命中无官禄,却是有寿有福之人,原本你那妻祸需延至四十八岁,如今却让你早早解了。只是这世上皆有定数,你既弃了这命中之人,那必定妻位空悬难得良配了。往后却多时间同我老头子喝酒饮茶,于我却是好事呢。”

    闫钧听了也不以为意,笑道:“怎么老先生也一直孤身一人?”

    苏大夫笑答:“你虽是祸,却好歹在有,我却可怜,从头便无,能奈何哉?”

    两人说话间,这苏大夫的房子也都一一看过了,便有庄丁上来道:“庄头儿,这里几处屋子都没毛病,保管住得。”

    闫钧一点头,冲苏大夫一礼道:“还要往旁家去呢,明日得空了再来陪先生小酌几杯。”苏大夫呵呵笑着送了几人出门。

    这一冬却果然极冷,贾府园子里的水面都大半冻了个结实,幸好还有几道活水尚留几分生机。为着准备省亲的事,年也胡乱过了,只是年酒却比往年热闹许多,实在让人头疼。

    黛玉年前便向贾母请辞,家去料理祭祖祭天事宜。林家如今家业齐全,主虽少仆尤在,又加上此前林如海曾领了黛玉回苏州祖宅特交代过诸事关要,显见是打算“女代父职”的,也难让一个外家长辈来说是非,便也只好准了。

    如此一来,这年在宝玉眼里自然越发无趣,凤姐也打趣他:“原还道你林妹妹从此便能在我们家常住了呢,却没料着如此。”

    宝玉忙道:“凤姐姐万不可再说这样话,妹妹听了难免多心。”凤姐一笑。

    黛玉归家前也曾想着到时候举目无亲的,空对院落,只怕伤感难抑。哪知道一到了家,一群丫头就围了上来,忙着显摆各处的装饰打点。

    容掌事又抱上一叠叠的大账来,先是这一年林家各处田庄的收成同孝敬,再是各家铺子的收益,还有几处同旁人家入股合伙的买卖,更有各处送来的年下进鲜。这一摊过去了,再来就要依着上述账目,给各地管事掌柜们定分红等例,劳苦功高的更要另加赏赐。

    那等例也不是随意能定的,有些庄子报了灾损的,就得寻了那地的当年邸报来对,看所言是否属实。有收成异常好的,也要察定因由,再看是否有经营诀窍以便来年在旁的田庄上也推而广之。又有几处宅子里的使唤人,人口增减亦要查实,同样要定当年年赏。

    哪里还有空悲春伤秋?只累得日日倒头便睡了。

    辛嬷嬷替黛玉落了灯,叮嘱守夜的妫柳两句,出来了却没回自己房里,披了大衣裳往容掌事屋里去了。

    容掌事正在灯下对账,见她进来笑道:“这天儿多冷,南边住惯了都想不出来的冷法,你还到处跑来?”

    辛嬷嬷给容掌事新上了茶,才道:“你还不是一样,又说冷,大晚上还忙个什么,眼睛不看花了去。”容掌事笑道:“别同我打马虎眼。姑娘可歇下了?”

    辛嬷嬷点点头:“容姐姐,寻常这些东西不都是管家同你看着?这么这会儿一股脑儿交给姑娘了?我们姑娘是清风晓月里走出来的人物儿,你可别给拐带俗了!”

    容掌事哈哈乐道:“你懂个什么!若非如此,这样时候,姑娘那性子,不知道要伫立寒窗到什么时候去!你瞧如今,就有那么股子精气神,看着就利落。”

    辛嬷嬷道:“冬日当歇,她本就身子弱,我怕这许多事把她给累着了可怎么好。”

    容掌事摇头道:“你说说你!摇光堂果然是只管滋养一路的,慈母多败儿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了!你想想,姑娘生的这个样儿,又生在那样的人家,自小儿就是被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得养大的。可如今世道艰难,当她娇花儿似的养着的那天塌了。

    若照着你的意思,你同我,加上那几个,给她造出个小园子似的,还让她同先前那样过日子,却是大谬。物是人非,哪里是能作假的?为今之计,只好另辟蹊径。

    你别看姑娘身子弱,性子却是个强的。单看那几日在扬州时看顾老爷便知道了。凡‘人’之一字,不过相互依靠而已,或作依靠他人之人,或被他人所依。姑娘当了这些年的娇花儿,往后啊,恐怕得学着自成天地才行了。

    你只知道围着罩着的养护,却不知另有一路可令人坚韧的法子,便称作‘背负’。女人‘为母则强’贫户‘贫苦孩子早当家’大致类此。

    我如今所作,无非让姑娘晓得,她虽是女儿身,又失了双亲,却仍是这天下几百数千人的依仗所在。若姑娘有个差池,这些人便又要经历一场变故,或者要另寻出路,或者要被转卖他乡,甚者那些姓了几辈子‘林’的田庄也无法再话‘当年’了。

    姑娘何等玲珑心思之人,自然晓得我的意思。若非如此,她若定要躲懒或者实无心思,你当我能用什么法子迫她就范?”

    辛嬷嬷这才了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劝她时,她只笑却不言语,却是知道你这番苦心的意思了。”

    容掌事道:“这也是这小女儿家的可贵处,若心力不足的,便是再求几个我来,也是扶不起一个阿斗。”

    辛嬷嬷却道:“却是让人看着心疼。”

    容掌事嗤笑:“天下哪个是容易的?哪个是一日日都舒心称怀的?只活着就总要选个活法罢了。人之意,岂非正在此处。”辛嬷嬷叹口气,饮茶不语。

    绣楼上妫柳又同黛玉说着胡话,“姑娘,我可算把那些破铜烂铁玩意给弄出去了!”

    黛玉笑问:“你又去做什么了?”

    妫柳道:“我做善财童子啊。那日我跟着掌事上街去,看着有几个冻死的人。便问掌事,掌事道是因天冷无钱购置冬衣的缘故。我想着,那钱不就是我上回捡来那些东西?便问掌事,要多少才能许一人过了这一冬。

    掌事道原先不消许多,今冬大寒,又恰逢都中各处大兴土木,把好些东西都带得涨了价。如今看来,一人怎么也得需个七八两银子才能好过这一冬了。

    我回头便把上回那些锞子都给摇碎了,半两一两的,待到晚间幻了个人形往街上寻那瑟瑟发抖,无钱过冬的人一一给过去。如此,便都分光了。”

    黛玉恍然道:“前阵子在府里听人说东街慈济堂附近有神明显圣,布施了好些金银,还有人专门寻去拿两倍银两换取那些‘神银’。府里太太还得了些,说要让人融了去铸个像呢。却原来是你这丫头?!”

    妫柳道:“哎?那些人不拿这钱赶紧买衣裳买馒头去,还等着人去换呢?”

    黛玉摇头道:“我哪里晓得这些,不过去请安时听人说起罢了。你这丫头,你若待要救他们,怎的不索性替他们买好了东西?他们贫无立锥之人,拿了金银锞子去买卖东西,一个不好还被当成盗贼呢,岂不是造孽?”

    妫柳摇头道:“我不过是要腾地方,又懒得跑太远去扔这些东西罢了,哪里要费那个劲!”黛玉道:“既要为善,如何又这般偷懒?”

    妫柳摇头:“什么为善?天道自然,难道说天道不对,还要我这小道来补?大家投胎做人,难不成他投胎来的时候不晓得是到哪里去做什么东西去的?谁说活着定是好的,死了就定是不好?啊呀姑娘,是非之论最是无稽了,你若堕入这个圈套,往后修行就难了。”

    黛玉被她一通说得凌乱,一口气几乎回不过来,半日才道:“你这说法,还真是无赖得紧。”

    妫柳嘻嘻笑道:“我是修行人,拔一毛以利天下的事情都不会做,姑娘你说呢?”

    黛玉默然,只是想着王夫人虔诚求来的那些“神银”,铸一个善财童子的像来,本尊却是这等模样,不知为何,总觉着其中滋味一言难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