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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各人心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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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朔离开漕帮一事,南宫俊与杨朔二人已在刚刚密会上告知了漕帮各大堂主。尽管杨朔嘱咐过要大家保密,但等杨朔离开之后,南宫俊自己也很清楚,盯着这个位置的几个堂主都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徒。杨朔好歹还有一身强横武功,以及身为“十大”为他带来的江湖名望,而南宫俊却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在帮内底层帮众之间稍稍有些名望而已,对于那些老油头们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威慑力。

    南宫俊也想过求助于李壑,但想到自己始终要挑起这根大梁,最终还是决定不告知配着儿孙在城外静养的李壑,准备与几个亲信与李舟扶持起来的几位副堂主与分舵主商议,但如此一来漕帮分裂也就在所难免。

    当见到李壑几乎是连夜潜入漕帮,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一幕时,南宫俊心中便生出一阵痛苦,这种痛苦源于一种无力。自己果真能够在这个时候平衡帮内各种势力么?果真能够让没有外患的漕帮拧成一股绳么?

    现在李壑面无表情,语气也毫无苛责之意,但南宫俊却还是感到不安,至于李壑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也没有一个确切答案。

    于是,在几次欲张嘴为杨朔开脱后,南宫俊还是选择了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晓。

    “阿朔这孩子,向来把责任看得极重,现在漕帮虽无外患,但内忧已显,他是想要逼死我这个老头子么?”

    听见李壑此言,南宫俊忍住叹息,试图为杨朔开脱,可刚一张口,又被李壑看向他的那一眼给打了回来。

    “我知道,阿朔有苦衷,他这个人重义气,又不看重名利,在漕帮存亡危机已除,并且也像他与舟儿规划那般步入了正轨,他离开漕帮也是早晚的事情了。阿俊,我记得你是八年前正式入帮的,对吧?”

    南宫俊惊讶于李壑话中竟无半点对杨朔的苛责,又对于最后那个问题十分不解,但还是忍住他那稍稍急躁的性子,点点头。

    “舟儿和阿朔想必不会告诉你那些陈年往事,可你当年当真没有一丁点奇怪?在舟儿接手漕帮之前,漕帮根本就是一伙水匪,甚至可以说是江洋大盗,没有被官府通缉的原因,不过是我们每年向官衙砸进了半成纯利而已。这些事情,你应该极为清楚才是。”

    李壑缓缓转过脑袋,看着微微晃动的火烛,那苍老的声音中还有一丝惆怅。

    南宫俊心知,李壑这是要向自己交根交底,脑筋再一动,便明白李壑这是已经接受了现实,也接受了杨朔的提议,心中冒出一丝欢喜。于是也没有做任何欺瞒,实话实说道:“当然记得,若不是李大哥与杨兄弟这些有抱负的弟兄们,恐怕我会不耻于本帮这种作风。”

    “的确,那你应该也知道,扬刀门崛起之后,咱们漕帮被夺去收益这些事吧?”

    谈起当初那件事,南宫俊眼中映着的烛光仿佛更为旺盛了一些:“当然忘不了,当年本帮利润被他们利用各种手段打压,我们两家也因此结下了深仇。”

    “当初那个计划十分机密,便是阿朔也不知全貌,当然,以他的性子,若是知道了,是必定会反对的。”

    南宫俊一怔,却是轻轻念道李壑方才提过的那两个字:“计划?”

    “是的,计划。你不会以为扬刀门果真勾结或假扮水匪打劫咱们的走私船吧?”

    南宫俊闻言更为吃惊,舌头像是打结了一般,却是连确认的话都说不出口。

    李壑却没有打算就此而止,而是将这些陈年旧事和盘托出:“以扬刀门的财力,怎么能够与我们相斗?说起来,他们最开始那些商船,大半都是从我们这里转手租给他们的。直到他们做大之后,对咱们漕运生意产生了威胁,这才被一些人注意到。也因此,咱们的货被人劫走后,也不用我们说,自然会有人猜忌到扬刀门身上,这么说,你应该能够明白吧?”

    南宫俊眼神虽有些呆滞,但神识却尚算得清明:“也就是说,我们是养匪自重?若是这么说,我便明白了,这都是为了李大哥上台接班所做的铺垫……也是为了漕帮改制而做出的铺垫——”

    话至此处,也想通了这些关节,南宫俊突然感觉自己豁然开朗起来,对于一些旧事的关联也越来越清晰,而李壑看着南宫俊一点就透,而且没有半点排斥或愤怒的神态,一颗沉甸甸的心中也生出许多喜悦。

    “这孩子,说不定真的能够做得和舟儿一样好。大哥,这就是风水轮流转吧?过了这么多年,帮主又重归了你南宫家,小弟这也算信守承诺了吧?”

    提起陈年往事,也想起陈年往事,李壑神采也与方才大不相同起来,耸拉下去的嘴角微微翘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与南宫飞龙一同打天下的年代,但这念头仅仅占据脑海数息时间,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又再次被冷静所统治。

    “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但我却是一个商人出身,对于如何经营略有心得。咱们若是按照以前那种路子,哪怕做得再好,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一头被官府圈养的肥鸡,哪天我们下的蛋不合他们意了,他们随时可以将我们宰杀。只可惜,那帮元老们大多都是草寇出身,没有半点长远目光。为了让咱们多一条退路,舟儿上位再所难免。阿俊,你现在听到这些,有没有觉得当初我和舟儿太过阴险卑鄙?”

    南宫俊摇摇头,语气更为诚恳:“阿俊明白帮主与李大哥一片苦心,我也绝非什么迂腐之人,只是……”

    李壑点点头,对南宫俊神思迅捷极为满意,没等他将问题问出,便抢先回答道:“你要问,为何扬刀门最终能够成了气候是吧?说起来,借扬刀门之手让舟儿上位,又借外患之名让舟儿大刀阔斧改革帮内规制,还暗中掌握着扬刀门所用的漕船,本来只是想将他们作为一颗棋子。当初,我和舟儿也没有想到会让扬刀门真正成了气候,当改革上了正轨后,本想断了协约,却不料中间人在扬州奇异消失,那些所谓契约自然也成了一些废纸。而扬刀门又突然不断有资金注入,因此即使我们真正开始用全力对他们进行压制,也不可避免的成为了一场拉锯战。”

    “那资金……”

    “经过我们线人回禀,扬刀门的幕后金主……是神门。”

    李壑一双眼中老迈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南宫俊从那双盯着烛光的双眸里,看到的是一种试图掩饰慌张的坚定。

    神门,这就涉及到了江南江北武林纷争了,漕帮眼下虽说成为了江淮路上第一大帮,但神门乃是江北第一大派,门下弟子真正在江湖中行走的弟子便有数千人之多,若是加上那些挂名弟子与乡绅权贵,那么人数约可上万。

    江湖上甚至流传一种说法,便是朝廷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当然,李壑与南宫俊都很清楚,朝廷怎么可能对一个江湖势力无可奈何呢?他们一个月前才见识过厢军战力,即便那是建安军最精锐的部队,他们也不敢保证在厮杀中漕帮两千人能够占得上风。

    况且大宋一朝最精锐的部队乃是禁军,那些禁军乃是能够与大辽正面厮杀的战力,每一个小卒大约都能够有一个资质平庸,又习武数年的江湖人一般实力。更何况,军队结成阵势之后所呈现出的威力,也不是江湖中这些乌合之众能够比拟的。

    但神门这么大的势力横据江北,朝廷为何没有丝毫动作?

    各人有各人猜测,在南宫俊看来,朝廷大约是不愿花上太多钱去剿灭这些江湖势力,毕竟江湖势力杀不干净,还可能反受其乱,毕竟前朝藩镇割据之乱,也与唐末清剿江湖一事难脱关系。既然江湖与朝廷相安无事,朝廷又存在绝对实力压制江湖,那么发兵剿灭是一件极为愚蠢的事情。

    但无论怎么说,神门势力之强横,都不是漕帮这种相形见绌的帮派能够比拟的。

    南宫俊心中一惊过后,却又立即反应过来,李壑绝不是无缘无故来为自己讲述漕帮历史的,他一定有必须告知自己的东西。

    果不其然,眼见南宫俊冷静下来后,李壑便又开口说道:

    “阿俊,你还没忘记,我们是怎么解决掉扬刀门的吧?”

    “这才过去一个月……阿俊怎么可能忘记?”

    “在卸任帮主之前,我每日每夜都在思考,司空孤这家伙究竟是怎么解决掉扬刀门的,毕竟这一连串事件下来,疑点实在太多。”

    南宫俊闻言连忙点点头,回应道:“的确,许许多多的事情未免太过巧合……等等,若扬刀门背后果真是神门在扶持……”

    “阿俊,屠灭司空家的凶手,你听说了街边传闻么?”

    见南宫俊久久没有言语,李壑也深深叹出一口气:

    “我们呐……怕是被人算计了,他早就知道这一切,我们入了那个小子的圈套了。”

    “想必他也……早就知道李兄弟会被暗杀了。”

    南宫俊此言一出,心中便知不妙,又看了看李壑神色,但烛光昏黄,李壑又年事已高,实在瞧不出半分端倪。

    但听李壑的声音,似乎他已经消化了这个现实:“司空孤这小子深不可测,我看呐,他整个人都被复仇所支配了。即便阿朔不知道神门是扬刀门幕后金主,凭借比我们对他更深的了解,恐怕早已猜到了这一环。所以,他最终选择去逃避,或者是说去追查真相,我一丁点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我觉得有些太快了。”

    “若果真按照帮主的猜测,那么我们应该……拒绝他的要求么?”

    “阿俊,不要让感情支配你的大脑,你再仔细相信,他当初虽说是欺骗,却也的确道过歉了。只是当时我们还没有想透,没有将他看做一个人物。”

    “那……”

    “你听说过汉末诸葛亮与鲁肃的故事么?”

    南宫俊摇摇头,他不喜读书,也不记得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什么鲁肃,倒是那个诸葛孔明常常听说。

    “当初赤壁之战前,周瑜下令诸葛亮三日内造出十万支箭,诸葛亮立下军令状允下,但一出大帐便拉着东吴军中文臣鲁肃的手,请求他救自己。鲁肃就为诸葛亮备好了许多草船,直到第三日夜晚,诸葛亮请鲁肃上船饮酒,两个人喝着喝着,鲁肃才感觉到船好像在动,当他探头向窗外看去时,才发现草船正向曹军大帐驶去。鲁肃很害怕,就想要下船,但是诸葛亮却告诉他:‘子敬(鲁肃表字),船已到江心了……’阿俊,最后诸葛亮凭借着弥天大雾,骗曹****来十万多支箭,这边是草船借箭的故事……你,听懂了么?”

    南宫俊深深叹了口气,点点头说道:“是啊……船,已经到江心了。”

    李壑极为满意,再次点头表示赞许,又看向南宫俊皱起的眉头,正准备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二人便在这屋内,一个慵懒地半躺在椅背上,一个背手而立,眉头紧锁。

    不知过去多久,南宫俊绷紧的肩膀才松开,再转过头想对李壑说些什么时,却发现李壑已经睡了过去。

    “事已至此,装作什么都没猜到,一往如常对待那个年轻人才是最佳选择,对么?老帮主。”

    心中如此说着,南宫俊也抱过一张薄被,为李壑轻轻盖上,之后便大步流星出了房门,向漕帮议事堂走去。想来自己的亲信与李舟所提拔的那些堂主、分舵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与此同时,明月楼后院中,远远望向司空孤已熄灯卧房的小柳,却仍被心事缠绕。

    “天边的月亮已不如那时候明亮了,他也和那时候不一样了……不对,他有改变过么?只是,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我还有其他……亲人么?”

    少女伸出藕臂,双手合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青莲,轻轻捧起一抔月光。

    “这夜,果然……有些寒呢。”